鲤鱼乡 - 耽美小说 - 色以相宣在线阅读 - 第五回 唤小名冤冤瞎置气 改衣衫白白咽痴心

第五回 唤小名冤冤瞎置气 改衣衫白白咽痴心

    词云:闲中好,漫絮追流水。起意谁不知,无非一情字。

    前回书说过,钱庄当家叶大公子喜欢银杞,梳拢後买走十日,算算日子,该送回丹景楼来了。只是过了晌午,仍无消息,尹师傅正要去问久宣,谁知遍寻不见,只逮着个开弟,便问道:「久宣何在?银杞未归,唤他往叶府要人去。」开弟却答道:「啊?公子也未归。」

    原来昨日久宣收画後,越王又遣人来召他,当夜接去王府。久宣与越王痴缠一宿,快活绵绵,干脆在王府睡下了,竟至今未回。

    久宣留宿王府亦非首次,无甚稀奇。尹师傅仍咂嘴道:「这叶府扣着一个,王府也扣着一个,真是恼人。」想了一想,又道:「知砚有事出门,檀风已陪他去了,待久宣回来,你与他说一声。」却见开弟愣头愣脑地回望,尹师傅问道:「愣什麽?」开弟唯唯诺诺答道:「师傅……知砚相公和风师傅方才已然回来了。」此话说完,倒是尹师傅愣了。

    开弟见他心不在焉,心道:「莫不是又跟风师傅闹别扭了。」两位师傅相识已久,偶有不合,便互不搭理个一两天,开弟早已见怪不怪。

    再说画倌林坮,表字知砚,前面说到,乃是自愿卖身,故而香娘待他较之宽容些。知砚每月总要出门一趟,只知是去会一个复姓公玊之人,却不知是为着何事。

    开弟又道:「公子昨夜走前交代过了,说叶公子不会食言,无须催促,若是日落还未见人,再去询问。」尹师傅蹙眉片刻,不满道:「久宣明知香娘最容不得这等事,竟还如此轻率,教香娘知了,又要惹她生气。」开弟道:「要不,我与哥哥先去叶府看看?」尹师傅却道:「你且留下等久宣,我与招弟去。」顿了一顿,又问道:「他又在哪?」开弟支支吾吾半天,在师傅们面前可不敢溜答,只好一咬牙把亲兄弟卖了,答道:「哥哥在……在伙房偷糕点吃。」

    尹师傅懒得发怒,白了一眼,冷冷道:「我去捉他。」说罢转身往後院去。开弟待他走远,悄悄跟上,就想看招弟倒大霉,谁知路过中庭池边,却听得有人唤了声「开弟」,循声看去,原来是寒川在亭中唤他。

    亭中还有几人,寒川身侧各是青衣、知砚、顾馣,一旁还有琰璘、珋璘、程溱、宋榷四人。原来今日晴和淡沲,这几人水边乘凉,说说白话,又论南北曲调,一时兴起,正见开弟走过,想托他取琵琶来。

    诸位看官,这书说至此处,丹景楼廿位倌人,仍未讲毕,如今便且略讲此处几人。琰璘乃李姓,单名一个郢,珋璘则何姓,本唤应柳,二人今皆十八,从前与那倪珅璘一同被买进楼里,教香娘如此取了花名。只是珅璘孤僻,不与人来往,故无人知他本名。琰璘、珋璘学艺许久,能唱小旦,亦能唱小生,常常一人扮生、一人扮旦,成双出堂。

    至於程溱、宋榷,他两人则才十六,程溱脸皮薄,因而话少,寒川对其甚是照顾,宋榷则是随青衣学艺的。从前香娘有意教银杞跟着青衣,谁知机缘之下,银杞跟了子素,便将宋榷遣去与青衣学曲。宋榷悲於倌楼中身不由己,终日迷於曲剧,渐成了个小戏痴,又因着嗓音美极,被缠头客昵称小雀儿。

    再说这杨青衣,丹景楼之魁、赛八仙之首,此京师一绝,究竟何方神圣?其实,青衣少时本在戏园子学艺,受不住恶打偷逃出来,撞上香娘。香娘见了他,怔怔看了半晌,将人带走,後又与戏班领头周旋许久,强行把人买了。那时整八年前,青衣不过十三。後来少年长成,色绝一方,然而若与久宣并立,实则不相伯仲。青衣胜久宣,则只胜在其眉眼之间,似极一旧时人。至於那又是何人,则是另一卷书之事了。

    此时八人聚在亭中,等开弟取琵琶,烈日高照,虽尚未至暮春,已觉稍闷。见池中蜻蜓掠过,点了水上一串涟漪,珋璘倚着栏杆,托腮道:「此处有池有檐,若乾娘在此建个集雨亭,待得夏日,可要凉快许多。」寒川却笑道:「此亭不大,可建不了那转水车。」

    听言,顾馣问道:「集雨亭是个什麽?」寒川答道:「乃是於亭中嵌一水车,须比亭子高些,而亭盖边做凹槽。」又指了指地上,续道:「亭台之下还要打一道水槽,左右而通,平日集雨水用,到炎热时,水车转起,则将雨水送到房檐,又顺亭盖流下去。自内看去,仿佛亭外正淅沥细雨。」

    知砚想了想,接道:「这集雨亭,陆爷那里倒是有一座,青衣也该见过。」青衣颔首道一声「确实」,寒川问道:「就在画坊里?」青衣则道:「非也,是在陆爷住处——念禾斋。那亭下水池边,还种了两株桃树。花期到时,水车转起,自有桃花瓣随雨帘落下,亭子便唤非仙亭。」寒川赞叹,吟道:「正应稼轩非鬼亦非仙,一曲桃花水。实是妙也。」

    珋璘恍然道:「听人讲过,京中有个才子号念禾斋主人,原来就是画坊陆爷。」知砚与青衣相顾一眼,笑道:「念禾斋主人乃是陆爷叔父别号,陆爷号稔斋也。」琰璘也惊了,问道:「原来这是两个人?从前还道是同一人。」

    知砚答道:「念禾斋本是陆爷叔父住舍,後过继陆爷来,便将念禾斋让与他住。陆爷为了区分,则以稔斋行。」青衣亦道:「稔斋也罢,念禾斋主人也罢,皆是大才子,才逸风流,不知多少人向之往之。」

    话音刚落,就见开弟抱了琵琶回来,却不是寒川的。寒川问道:「这是?」开弟答道:「未曾寻见寒川相公房里琵琶,就去明先相公那里借了来。」寒川接过琵琶,笑道:「怎会寻不见,想是你未仔细看。」开弟细想半天,说道:「我仔细看了的……」寒川这才想起,原是昨晚顾馣待客,取了他琵琶去未归还,自是不在房里。顾馣也才想起此事,回头悄看寒川,两人心照,默不出声,只可怜开弟挠破了头,苦思不解。

    顾馣连忙错开,说道:「早前小溱说不好,知砚哥也说北曲好听些,如今琵琶取来了,谁且来唱一首?」那程溱蹙眉看他,却道:「我只说乃是前朝旧戏,何曾说不好?其馨就知道乱讲。」顾馣还待回嘴,却听寒川唤了声「其馨」,才忍下不发作。

    知砚打圆场道:「我同子素一样,皆从姑苏来,从前听惯了吴曲,自是爱听北曲。青衣喜子一、寒川好仲明,不如你二人选一曲罢了。」寒川则道:「青衣来选,我为你弹。」青衣思索片刻,回道:「便弹个罢。」说罢站起身来,朝宋榷伸手,借他手中一把折扇。寒川抱琴拨弦,就听青衣转手开扇,徐徐唱道:

    记不的轩辕一枕华胥梦,学不的淳于一枕南柯梦;

    盼不的文王一枕非熊梦,成不的庄周一枕蝴蝶梦。

    倒大来福分也麽哥,倒大来福分也麽哥,恰做了襄王一枕高唐梦。

    正是王子一中一曲小令,曲罢,众人叫好,唯有宋榷看得痴了。青衣见状,唤道:「榷儿,怎地发呆了?」宋榷脸上一热,如实道:「青衣哥哥唱得好,有些看入迷了。不过……」青衣问道:「不过什麽?」

    宋榷答道:「此剧虽不如旧,但北剧曲调终是旧格,子一如是,仲明也一样。」想了想,又自顾道:「不对,仲明还好些,他写吕洞宾那戏,倒也有些新意……」话未说完,却见青衣笑着过来,戳了戳宋榷脑袋,说道:「小痴儿,可知?这世道,正因有人念旧,才生许多爱恨。无那爱恨,又何来这许多戏?」说罢,将折扇合好递去。宋榷接过扇,揉揉头,似懂非懂般点点头。

    开弟一直在旁默默听着,忽而跳了起来,躲到亭边,藏於琰璘等人身後。众人回头看去,只见是招弟自後院过来,正四处观望,见亭中有人,便冲过来问道:「几位相公可看见过开弟了?」这几人也不着急把开弟揪出来,寒川忍笑问道:「招弟,你寻你弟弟何事?」

    招弟气鼓鼓地,也不好直说,只道:「他、他害我被尹师傅骂了一顿。好在师傅让我随他去接银杞相公,故而没有重罚。」青衣则道:「那你还不快去?回来再找开弟寻仇不迟。」招弟回道:「已然去了,师傅与我刚到街口,正碰见叶府马车,便一同回来了。」青衣又问道:「这麽说,银杞已回楼里了?」招弟点头道:「一进门,直奔西楼寻子素相公去了。」

    众人听言,皆轻笑了几声,琰璘说道:「从未见哪个谁梳拢後就被买了这麽久的,乾娘必定高兴极了。」寒川却道:「怎麽没有?久宣便是如此。」

    久宣梳拢较此处所有人皆早,自是有人不知。寒川入楼也较早,续道:「那年,越王爷拍得久宣,非要当夜就要将人带回王府,乾娘无法只得破例,吃了一顿好气,随後王爷便买了久宣足足一月。」招弟惊道:「竟还有此事,我都不知。公子当年,原来这般厉害的麽?还有无什麽逸事,是否王爷对他一见倾心……」说着摇头晃脑,不知暗自编了多少故事来。

    青衣打断他道:「久宣不在,你却教我们说他闲话,回头你再报到久宣耳里,反倒是我等坏。」招弟为着听些趣事,视死如归,忙拍着心口立誓,表示绝不通报。众人哄堂笑了,寒川也不打算多讲,招弟只好作罢。青衣又道:「既然银杞归来,我且去看看他。」

    说罢,知砚也道同去,寒川欲还琵琶与明先,正好同道。余下几人本要各自散去,刚一起身,突然想起後面还藏着个开弟,霎时纷纷定住,唯有宋榷不曾多想,径自走了。招弟正奇怪,幸好寒川回头见状,忙折回来,假意有话要交代顾馣,打发招弟先跟青衣去。

    待招弟走开,开弟才鬼鬼祟祟冒出头来,感激零涕,就差没给这几人叩首以谢救命之恩。寒川看了一眼顾馣与程溱,说道:「我去明先那处交还琵琶,你二人休要胡来。」顾馣、程溱二人,平日分别和顺,偏生见面就拌嘴。顾馣别过头去,低声道:「从来不是我先惹的秦秦。」寒川赶忙叫住他道:「其馨!」然晚矣,程溱听了怒道:「你说什麽?」

    原来程溱易羞,曾有那客人逗弄,将他唤作秦秦,竟传扬开来。程溱恨极这叫得如歌姬舞娘一般,可是不好在恩客前发作,只能忍着。其他倌人也从不唤他秦秦,就是顾馣故意气他,唤了一声。

    琰璘、珋璘在旁,不免开口责怪顾馣几句。琰璘又道:「小溱最恨这称呼,其馨偏要讲,还道不是你惹的他麽?」顾馣听了不禁来气,乾脆连声唤道:「秦秦、秦秦、秦秦!」程溱更气,当下扑了过去,谁知顾馣一个不稳往後跌到,正跌在珋璘怀里。可珋璘也接不住这两人,顺带身旁琰璘,四个人一同滚在地上。顾馣揪住程溱衣襟,索性与他扭打在一处。

    寒川看得惊了,不管是顾馣抑或程溱,都不曾这般动手的,慌忙唤开弟来接过怀中琵琶,自己上前去拉。珋璘尚被二人压在身下,推推攘攘,琰璘也是起不来身,寒川一手拉住程溱衣领、一手扯开顾馣拳头,还险些被琰璘绊倒,简直一片混乱。好不容易抱住程溱身板,拉开他来,身後忽的传来一声:「好你个开弟!」随即「铮」地一声,寒川惊愕回头,竟是明先琵琶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原来招弟见亭子出了乱,折返回来,正好看见开弟,二话不说上去就抓着弟弟,开弟一慌,竟将琵琶摔了!眼看琵琶一砸一滚,落在亭沿,谁再碰它一碰,定要掉进池中。寒川大骇,喝道:「开弟!琵琶!」程溱趁寒川分神,不管寒川还抱着,又朝顾馣扑去,这回是连寒川也被带到地上了。顾馣不甘示弱,扯着程溱一个猛翻身,将他连寒川一同推倒在地。

    这厢五个在亭中地上滚得灰头土脸,那厢开弟猛地甩开招弟,正要去捡琵琶,招弟摔了个倒栽葱,一摸鼻头竟在冒血,气得不行,遂伸手往前一捞,抓住开弟左脚,想教开弟也扑个狗爬地!开弟正好回身,遭哥哥一捞,直直往後躺倒,正摔在那五人堆里。可怜琰璘好不容易撑起半个身子,又被一只开弟整个砸在身上。事及此,招弟、开弟一同滚入混战。惟明先琵琶无辜,亭边岌岌可危,幸而无风,否则就要沈入水里无疑。

    此时亭中,堪比先秦七雄之乱。殊不知,池塘另一头,一人闻乱而来,冷冷盯着,正是大老板苏香娘。

    半个时辰後,久宣站在後院斋外,看着斋内管仲像前,齐刷刷跪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人,好不迷惑,挑眉问道:「我才晚回半日,这又是什麽阵仗?」

    寒川闻声回头,久宣见了更是讶异,惊道:「寒川?你也……」寒川摇首苦笑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奈何招弟、开弟也在里头跪着,久宣无人可问,遂回房去。久宣与玉安、文染三人皆住楼下,经过玉安门前,却见他与银杞正说话,於是进去问道:「你二人可知寒川他们究竟何事?」

    玉安耸肩答道:「说是七人早前庭中打起来了,至於缘何,则不知。青衣说他离去时,诸人还好好地,回头就见被乾娘罚去跪祖师爷了。」

    久宣疑惑,又问道:「寒川竟也动手了?」寒川向来稳重,实难想象会与人斗殴。玉安则道:「许是劝阻去的。」久宣颔首,心道:「也是,极有可能。」又看看银杞,道:「银杞何时回来的?」银杞答道:「约莫半时辰前。」玉安笑道:「银儿回来就在子素房里待着不走,这才下楼来。」

    又见银杞自怀中取一锦盒,只掌心般大,说道:「你就总笑话我,亏我与你带了礼来。」遂打开锦盒,只见是一颗椭圆明珠,流光洁魄,足有葡萄般大。玉安见了登时愣住,听得银杞续道:「前日叶公子说起你来,道玉安甚喜爱这颗明珠。後来我便要了来,想着给你。」玉安接过,脸上不知阴晴,只低声道谢,转眼又笑开来,与银杞说些别的。

    久宣看在眼里,编了借口,唤银杞随他去。银杞不知就里,辞别玉安,随久宣去了。走到无人之处,才听久宣道:「银杞,你如今是红倌,总归要多察言观色。」

    银杞一愕,问道:「久宣哥,是我、我做错什麽了?」久宣则道:「你将那明珠赠与玉安,可有他意?」银杞不解,答道:「并无他意,只道他喜欢,便要了来。」久宣低头看去,又道:「且想,叶公子既知玉安喜欢,为何却还在他那、而非早送了玉安?想来他本无意相赠,却教你轻易要来了。再明知你之前,玉安才是叶公子相好。你此一举纵然无心,也会伤人。」

    银杞大惊,恍然抬头,一时又愧又悔,不知说什麽好。久宣拍了拍他肩头,安慰道:「莫慌,送则送矣。以後凡事多想几分,知麽?」 银杞忙点头应道:「晓得了。」

    二人缓缓走至中庭,绕过东侧,池上一道曲桥,此处过去,本欲陪银杞回房,谁知桥前久宣倏忽停下,伫立不行。墙下两株海棠,尚含苞未放,银杞唤了久宣一声,才见久宣轻抚花枝,蹙眉道:「这海棠花期将至,乾娘日前唤我与它修枝除枯,我竟忘了。」

    说罢,久宣折下半截弱枝,丢在地上,忽又道:「银杞,你我此等,说白了,不过娼妓罢了。又可知入得娼门,最怕什麽?」

    银杞愣住,回道:「怕、怕得病?」久宣依旧自顾看花,道:「若得暗病,固然可怕。但若得了心病,才是无药可治。」银杞不解问道:「何谓心病?」

    久宣轻手拨弄花枝,尚自查看,答道:「与你实说也罢,娼家之人,最怕一个字——情。」顿了一顿,未见银杞回话,便续道:「男娼女妓,卖得那身风情,如同戏文唱的情恨,在於似假还真。谁若是动了真情、用了真心,则当受此字销磨。」

    诸位看官,此之谓:戏无真情,妓无真心。然道理搁在此处,世间又有几人、真能看得通透?

    银杞低声道:「久宣哥就不曾动情麽?」久宣嗔怪似的看他一眼,笑道:「这不是明知故问麽?越王爷与我,早已人尽皆知。只是他是藩王,再有情分又如何,终是要自个儿咽下这个字。」

    说着,久宣折下一颗花蕾,递与银杞,续道:「你至今,只与叶公子一人睡了,可他早已是丹景楼常客……」这番话说到此处,银杞才明白过来,原来是怕他对恩客迷昏了头、生了爱慕,忙摆手道:「久宣哥,这些个理,我自是清楚的,决不会对他生情。」却见久宣笑了笑,道:「银杞,你待叶承应如此,待子素亦应如此。」

    一讲子素,银杞先是愣了,又虚心也似地低下头去。久宣见状,也不好再多说破,转而道:「今晚叶公子若再来,我会推了,给你换个客人。你且去歇息,夜里唤你待客。」

    话说完,久宣遣去银杞,仍伫立海棠花前,静静思量。方才心血来潮,与银杞说那些话,却教银杞无意反将一军,说起越王来。稍停,想起後院跪着那七个,不知香娘要如何处置,只好去问。香娘只道,亏不起寒川那个价钱,教他一人收拾了见客,其余六人,不许出来。久宣搀扶寒川回去,才听他说了来龙去脉,又知明先那琵琶,终是掉入池里毁了。那把琵琶极是精贵,明先虽不甚在意,香娘可心疼得紧。这倒为难久宣,双生子不在,夜晚楼中,可教他好是手脚忙乱。

    自银杞回楼,连日叶承来了几次,皆被久宣拒之,本想教玉安来陪他,可叶承也拒了。久宣无法,问过香娘,既不好惹得叶承不乐,只得让他如愿。只是数日下来,这个丹景楼新倌人,已小有名气在外,恰好皂云庄新衣已成,听闻银杞回了楼中,便要遣人送来。

    一日未时,久宣取了账簿,出西楼後余轩,循廊走去,片刻至一月洞门处,进去则见一座小馆,名曰「欣馆」,香娘与两位师傅住於此。从前说过,这丹景楼所在,本是一市中园也,可谓闹中寻幽,各处建筑,分外悠雅。东侧曲水桥过去,尚有几组轩院小屋,乃是其余十数倌人、与小厮龟奴住处。西侧八仙廊经八仙楼,尽处则是这欣馆。欣馆清静,前有一处依水轩,香娘又栽了许多花草,一派得致。当年初来时,风师傅曾道三人共处,於香娘不好。香娘不屑,嗤笑道:「莫非还有人、要给我苏挽香立牌坊不成?」遂三人同安置於此。

    此时久宣来,只因将至月末,是来汇报的。香娘正提壶浇花,听他细说,偶尔随口问几句,才不久,就见招弟匆匆赶来,道是皂云庄来人了。香娘接过账簿,遣久宣去接,久宣只好随招弟回到主楼之中,却见是墨东冉亲自来了。

    只见他今日着一身雪青色荷纹氅,素雅脱尘,好个青年才俊。墨东冉见了久宣,作一揖先道:「今日得闲,便带着衣裳过来,想着若然不合,就此与银杞改了,可能唐突了些。」久宣笑笑回道:「东冉早说过近日会送新衣来,怎会唐突?」刚说完,才觉不对,想了一想,忽恍然心道:「改个分寸,何劳东冉亲自动手?他此番来,怕只是拿新衣裳做个籍口罢了。」

    又想,眼下香娘尚在欣馆内,倒不妨做个顺水推舟,便拉过招弟开弟至一旁,低声道:「你们速去寻银杞,将他领到青衣房中。」二人疑惑,久宣令道:「听我吩咐就是,休要多言,莫与青衣说什麽。」

    待他俩小跑去了,久宣想着拖个片刻,便教小厮沏茶来,领墨东冉入一雅间小坐。墨东冉身边还跟了一老一少两人,少者捧着长盒,想是店里夥计,那老者慈眉善目,似乎曾在皂云庄有过数面之缘,却不认识。墨东冉见了,便道:「这位是何叔,前年父亲自杭州遣来,助我管事打理的,若不是他,我也实是忙不过来。」

    久宣听了,恭敬请之入座,又唤人多送一碗茶来。何叔笑道:「蓝老板客气,老身不过帮少东人管些琐事,不足挂齿。」

    墨东冉则道:「何叔从前随着父亲四处经商,不也是他一员大将?实在谦虚。」何叔道:「东家精明,少东人如今也有他七八分,再过不久,许是该回家了。」

    久宣听言惊了,问道:「东冉要回杭州了?」墨东冉摆手道:「家在江南,早晚是要回去的,只是如今尚不着急,过几年再说。」何叔笑笑,说道:「少东人这是自在惯了,不愿回家,可知东家想念得很。况且少东人不回,小姐他们至今见不着祖父母,也不是个道理。」

    墨东冉窘困而笑,只得回道:「何叔所言极是,待我再想想。」久宣自是知他流连不去之因,只是那因由总对他避而不见,又能奈何?墨东冉此番亲来,不正是盼着有缘偶遇那人一回?

    所幸久宣亦愿帮他一把,三人聊了一盏茶,久宣便道,一同寻银杞试衣。墨东冉携两人跟随,却见久宣直往八仙廊走去,不禁顿住身形。久宣回头,故意问道:「不是寻银杞麽?走罢。」说着俏而眨了眨眼。东冉会意,欣喜过望,连忙急步跟过去。

    此楼下层分左右两方,中通前後庭廊,两旁皆有楼梯登楼。墨东冉立在楼前,抬头望向东厢,那轩楹檐栏之中,便是心间暮想朝思,一时凝住。久宣正要唤他,教他回神,却自己先惊住愣住。只见一人自楼後缓缓穿廊而至,不是苏香娘是谁?

    香娘见是墨东冉,似笑非笑,说道:「招弟只说皂云庄来人,竟不说是墨老板亲自来了。」说罢,也不走近,径自立在楼中,教墨东冉只得上前说话。香娘待他走近,才作礼道:「只因不知,故而有失远迎,墨老板莫怪。」

    久宣尚在楼外,暗叫不妙,墨东冉朝香娘作揖道:「无妨、无妨,苏老板别来无恙。」这两位大老板曾因一个杨青衣闹得水火不容,如今毕恭毕敬、恩怨消散,亦是因为青衣。

    两人寒暄几句,香娘朝久宣问道:「既要找银杞,缘何到这里来了?」久宣面不改色,将左膀右臂直接卖了,回道:「是听招弟、开弟说的,银杞在此。」香娘一作思索,已知大概,直道:「哦?唤他下来罢。」久宣见香娘已猜到银杞所在,自知一番苦心是泡了汤了,只好听命,仰首扬声唤道:「招弟!开弟!」

    话音刚落,就见双生子自楼上栏杆处冒了出来,齐声答应。久宣又假意问道:「银杞可在?」招弟只见久宣、何叔与那仆人,不知香娘与墨东冉正在楼下,只回道:「领来了!」久宣一窘,忙道:「快唤他下楼来。」开弟「咦」的一声,正问道:「公子不是说……」久宣连忙打断他,喝道:「教你带他下来,带他下来就是了!」

    还是招弟精明,见久宣神色有异,慌忙拉走弟弟,片刻领着银杞自东厢出来。银杞问道:「久宣哥,究竟是有何事?」遂随双子徐徐下了楼梯,这才见了众人,分别行礼。久宣事败,只好指了指左边自己房门,说道:「若不嫌弃,不如就在我房中,让银杞试衣。」香娘却嗔道:「嫌弃得很,银杞试衣,难不成还要这许多人罚站候着?」久宣只好回道:「那听乾娘吩咐。」香娘想了一想,则请了诸人去欣馆水轩小坐,又着风师傅取来香炉、清茶,才唤仆人随银杞去馆内偏室更衣。

    墨东冉敬香娘一杯茶,叹道:「银杞生的秀活清妍,可不好选色,既怕琥珀沈闷、又怕青莲老俗,即是娇秀如翡翠一色,也觉不配他姿采。」香娘笑道:「不知墨老板最终选了什麽料子?」墨东冉卖个关子,只道:「苏老板稍等便知。」

    久宣着招弟一旁煎茶,自己亲替二人续满,许久,才见银杞施施走来。只见他一身竹青平袖交领长衣,内是绢缎衬里,腰间垂秋色双络,静谧温文,既不超凡间、亦不入尘世,极衬银杞不卑不亢性子,不禁惊叹墨东冉眼光。

    墨东冉看了一阵,却起身走去,整了整银杞衣领,蹙眉不语。银杞怯怯轻声问道:「是我穿得不好?」墨东冉这才笑了,道:「怎会,只是你颈儿细,倒是这领子有些宽了。」说着,唤仆人递上一木盒,里面针线剪子各色齐全,又请何叔帮忙,拆线穿针,也不教银杞脱下新衣来,只松了些,就着改衣。这两人技法熟稔,动作甚是麻利,只是银杞见那细针在颈边身前,来回急急飞来游去的,吓得瞪大了眼,不敢动弹。香娘侧首看了看,竟也忍不住掩嘴偷笑,东冉见状亦笑道:「银杞莫怕,自伤不到你的,一会儿便好。」

    果不其然,墨东冉有何叔相助,转眼已改好了衣领,又令银杞坐下,与他稍修两边袖口。待分寸合身,便去换下,香娘答谢一番,正要遣久宣去取银两来,却见轩外点滴清凉,竟是零落洒起微雨。

    见此,香娘问道:「怕是要渐落渐密,墨老板可带了伞?」墨东冉答道:「带是带了,不过皆在楼外马车上。」招弟、开弟听了,不消人说,自觉退去取伞。香娘又道:「趁雨势尚弱,也就不多留墨老板了,回路上,钱银自久宣那如数取去就是。」

    久宣一听,这可是要他自掏腰包的意思!再说那日去皂云庄时,因丢失明先,走得匆忙,连订金也未下的,如今自要一并付了。久宣心中十万个不乐意,真真欲哭无泪,可又怎敢说不?

    长廊遮雨,众人起身道别,便要离去。香娘送至月洞门处,忽轻唤声「久宣」,久宣回首,却见香娘许久一言不发,只直直看来,才恍然。香娘意下,则是告诫久宣莫再多事,久宣会意回道:「晓得了。」遂与银杞、墨东冉等四人沿路回去。

    直回到西楼,招弟、开弟已各自取了伞候着,久宣指了指何叔与那仆人,说道:「你们先送他二人出门,再折回来接墨老板。」何叔答谢道:「有劳了。」便自随之离去。久宣请东冉进了自己房内,银杞无可去处,也一并入内,想着将新衣且放在久宣此处。

    却见墨东冉心不在焉,然香娘虽未明说,久宣也不得管这闲事了,只好自顾数了银锭,交予他去。谁知墨东冉怔怔伸手,犹自发呆。久宣轻道:「那披风,青衣喜欢得很。」

    听得「青衣」二字,墨东冉这才倏忽回神,反而手中一颠,将银两跌了,慌忙俯身去捡。久宣心中暗叹,陪他坐一阵,才见开弟取伞回来,道:「何叔自车中取了一伞,着我送来给墨老板。」墨东冉接过,回道:「正好,无须开弟再跑一趟了。」

    话虽如此,久宣仍是要先送他至中庭的。两人走在廊间,将至尽处,墨东冉撑伞回身,又望向那楼阁东厢。久久,黯然垂首,才道:「久宣莫要多送了,改日再会。」说罢,寞寞背影,打伞而去。

    银杞倚在楼前廊下,遥遥见此情景,不免也回头朝青衣房间看去。却见那雕花轩窗稍稍一动,竟开了些许,细雨蒙蒙,看不见窗内人物光景,只片刻,又自阖上。久宣归来,见银杞若有所思,问之,银杞淡然道:「那日久宣哥说,我等若动真心,必受情之一字销磨。」顿了一顿,又抬眼问道:「话中所指,其实是青衣哥罢?」

    久宣却道:「与你我无干,休要多嘴,乾娘不乐意听的。」

    忽又想起,曾几何时,他与墨东冉调侃青衣唱曲,道其声虽美,然偶尔总觉欠了几分什麽。那时,墨东冉笑而说道:「青衣一颗赤诚心,怎唱得了戏文里那虚情假意?」

    真情纵难觅,虚情更难扮。久宣沈吟,漠然又道:「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青衣糊涂,你莫要学他。」欲知後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