鲤鱼乡 - 耽美小说 - 色以相宣在线阅读 - 第十五回 张子素梦回填孤韵 李云卿缘断碎玉环

第十五回 张子素梦回填孤韵 李云卿缘断碎玉环

    词云:同聚难。分离易。情恨爱憎耽是非。人生百态皆如此。

    上回书说到,张子素死死平平,任由赵端将他人前羞辱,终是逐走银杞。才放下心来,却见赵端走向窗前,窗外一排花架,竟不知是哪个小厮遗落一捆麻绳在外,教赵端见了,信手取用。

    子素正拭去面上精浊,赵端见他手背沾得黏稠,捉住手腕硬是蹭到他唇上,迫他吃进去些,问道:「与我的相比,哪个味道好些?」子素怒视之,不愿搭理,瞥见赵端手中绳索,皱起了眉。赵端只将绳子丢在床头,取来酒壶酒盏,自斟自饮半杯,递给子素。子素漠然道:「我不饮酒。」赵端亦淡然,道:「轮到你说饮或不饮?你要自己饮,还是我给你灌进去?」子素忍住气,接过杯来,仰首闷了那半杯残酒,灼辣得直咳。

    早些那碗情药犀利,药效越发猛烈,加之受酒再一催发,子素顿觉心悬头闷,燥热得很。身上尚半挂件衬袍,赵端不急着为他脱了,反倒悠悠坐在床边,伸手探入子素衣内揉摸。子素心知横竖逃不过一顿肏弄,索性别过头去,木然由他摆布。赵端难得轻手,缓缓将子素放倒,俯身在他颈边亲吻吸吮,子素心生厌恶,双臂格在身前推弄,赵端也不怒,抬眼见子素蹙眉紧盯,便说道:「听说丹景楼有个规矩,无故拒客,翌日要领一顿鞭子。你将那小子赶走,明日他那细皮嫩肉,可受得住?」

    只因香娘可怜子素,楼里许多规矩,未曾用到子素身上作管教,子素便也不知。此时听来,骇然大惊,奋力就要挣开钳制。赵端笑着看他作无用功,子素急道:「且教我去与人说个明白,罢了自会回来。」

    赵端仍旧压着子素,回道:「你说十句,不如我说一句。将我伺候舒服了,我自交代下去。」子素一愕,至少停住挣弄,轻叹了声。赵端又道:「探花郎,莫要咬我。」说罢俯首衔唇,恣意探舌过去舔逗。

    其实,香娘不在,尹师傅知是赵端之因,定不会寻银杞麻烦,寒川也是明事理的,自不会多言。赵端如此说来,不过恐吓恐吓子素,偏生子素受药与酒双双扰神,不甚清醒,竟就教他唬住,信了其言,哪里还敢发难?只任由他为所欲为。

    赵端亲着子素,手上也不落闲,折起子素双腿摸向股间,揉他一揉,即探入二指。那後穴已教赵端肏开,又教银杞抹润,仍自湿滑,如入无人之境,轻易进得。子素喉间闷哼一声,仍被赵端封住唇,半晌,才见赵端松开嘴来,低声道:「叫出来教我听听。」子素从来隐忍,哪里晓得?只道:「你要……弄便弄,我不违拗就是。」赵端犹自搅弄他身内,指间一张一并,撑得子素难受极了,仍是咬唇忍着。赵端见他闷不作声,更是变着花样折腾那秘洞幽道,直至子素禁受不住伸手去抓,反被赵端按住手腕,取过麻绳,将他双腕压在背下捆住,又坏笑道:「探花郎若是不会,我且教你。」说着伸直了双指,缓缓插弄,又道:「此处感受,吟叫出声便妥。只待我进时,就叫一声。银杞那顿鞭子是打是不打,可都在探花郎舌间待审。」

    子素半迷糊半清醒,听得银杞名字,无奈顺从,松开唇来,随赵端指奸而轻声细喘,虽然极微极弱,也教赵端得意不已。赵端玩弄一阵,也渐忍不住慾火,抽出指来,欺身将阳根一埋到底,快意抽动不休,更不忘命子素不许停下。子素这厢因着药效,面上身上发热发红,身里亦是滚烫,赵端只觉自己那支棒子撞进一肉暖炉里,肏得爽利至极。只是子素双臂压在背後,受如此肏弄,早已碾得麻木发疼,不觉又咬紧了牙关。赵端见了,将他翻过身来,托起腰臀教他面伏枕上屁股高兀,抽插得亦更是痛快。快意逼人,赵端却不愿轻易放过子素,只如此弄了他百余回,抽身而出,缓他一缓。

    谁知赵端跪在床上,朝後一坐,左膝忽地一阵钻心刺痛。赵端连忙以掌揉按几下,稍作舒解,又见子素倒在床上自顾缓息,顿时忘却今夜异常温存之意,不忿之心暴然涌起,恨恨盯着人。几年前新科进士方出,赵端有意买通拉拢几个甲榜新秀,怎料子素不受之余,更在御前状告此事。先皇盛怒,不顾孙皇后百般求情,罚赵端受廷杖六十,虽有皇后买通行刑官,未曾着实狠打,让赵端捡回一条命来,左腿却因此落了残疾,更有病根,走路跛足不说,时而疼痛发作亦教人生不如死。朝中百官不敢当面说笑,背後却皆嘲之,赵端自个心知肚明。及後子素沦落,赵端每每捕风捉影听得几句,便心生怨气,来寻子素有仇报仇。子素尚未觉赵端神情变换,忽被拉起身来,落入赵端怀里。赵端取绳端绕到子素身上,捆住胸背,胡乱打了几个结,往上一抛,绕过床边楣板,狠地一扯,系在背後捆停当了,硬生将子素吊在床前。

    子素半躬着身,足尖只勉强踮在步几上,怒道:「赵不倾,我已依你顺你,为何还要如此?」赵端狠手掴在子素屁股上,恨恨道:「老子高兴!」说罢就扶起子素右腿来,後入其身一顿乱捅,又觉不甚受力,乾脆将他双腿皆折起挽住,肏他个天昏地暗。无奈子素浑身失重,支在身後与赵端交合相连之处,唯有胸前几道粗绳承着,上面几个绳结,恰恰压在肋下,直教人换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赵端乐此而不疲,两人皮肉碰撞,噼啪作响,似将春宵耗尽,才见赵端狠推数十下,低吟着灌了子素满腹精水。子素垂首不吭一声,待赵端一松手,双足跌在地上,才知绳索早已因性事狂乱而勒紧,反倒扯长了些,能教子素立住脚。子素还待赵端替他松开,谁知赵端视若不见,仰卧歇息片刻,自顾起身穿衣套袜,便走了出去,留子素赤身裸体吊在床前不管。

    所幸赵端离去不久,寒川厅中见了,匆忙登楼过来,进门见得子素狼狈模样,反手掩上门,上前欲解下子素。奈何绳结扯紧,恁是解不开来,寒川为子素披件衣服,才去寻剪子,半晌总算松了子素捆缚。子素双腿无力,顺势倒入寒川怀里,胸前已被磨出一道红痕,只幸未伤皮肉。寒川扶他坐下床边,皱眉道:「赵端哪里取得绳子?屋里怎有这等物事?」

    子素有气无力,指了指窗户。寒川柔声轻道:「子素可要歇息?若回西楼去,我便扶你陪你;若然走不得,在此歇一晚就好。」子素胸口酸痛,思索片刻,答道:「我且在此歇罢。」顿了一顿又道:「莫让银杞过来寻我就是。」

    寒川颔首应了,只恨自己先前未曾注意,竟教赵端寻得绳索,拿来折腾子素,总归有些自责,心里叹道:「我怎如此大意?若是久宣在此,定容不得此等事。」又觉多说无益,不如教子素安心睡下,便只为他整理整理床铺,退了出去。子素体力不支,药力渐消、酒意渐袭,顷刻昏昏睡去。

    寐中,子素梦回姑苏,踱步湖畔,看杨柳岸边,仍自薄薄覆着雪霜,正值孟春。肩上忽地遭人一拍,那人唤他昭银,问他昨日那诗改成未成,子素愕然,惘惘点了点头。几个书生见状笑了,唤他吟诗,子素不知读了几句甚麽,又忽闻有人一声吴语,娇俏唤道:「雪哥哥,我在此!」子素听言,别过众人寻去,可四下张望,皆不知人在何方,惟有一声一声「雪哥哥」朦胧唤着。远处湖舟似有一人下船,子素正要追去,身後又是一声「雪栕」,回头应之,竟身在家门之外,是爹娘招手唤他。一男一女两个小童立在院中,也唤阿哥,子素循声归家,同众人用饭谈话,也想不清说得甚麽,聚至入夜,回房安睡。

    再睁眼时,床盖承尘不似寻常所见,子素心神絮乱,还道当真已离开丹景楼那处地方。惊喜刹那,侧首却见桌椅摆设犹在,仍同昨夜,才醒觉不过一宿好梦,如同自九天之外坠落冰渊,旋又黯然。子素叹了声,见天色微有亮光,遂欲起身。

    可稍一撑起身来,忽觉胸口扯得极痛,又自摔下,子素急喘不休,却觉吐纳之际亦似有千斤之坠压在胸膛,便连呼吸也痛。子素缓些,强忍着坐起身来,已是满额冷汗,低头看去,只见两侧肋胁处各有一道紫红,不过一指宽、一指长,想是昨夜勒伤淤血。只是看去虽不骇人,却教人难以动弹,子素只得稳住上身,莫教皮肉牵动,然而抬手穿衣整发,仍是难忍。好不容易整理得体,趁着他人未起,先自顾回去西楼。

    到得房外,却见春大王卷成一团,睡在门前。原是春大王惯了夜半到子素处来,而子素窗户常敞,由牠来去。昨夜子素不在,春大王进不得,夜晚四处乱逛,五更天时,仍是绕回子素房外困觉来了。然而子素胸膛闷痛,弯不得腰,无奈看春大王绕步脚边,不能俯身抱起,便推门教牠自个儿进去。

    子素倚在窗前,轻手推开,回想夜半团圆美梦,却才知已忘得七八。仰首望去,天边隐约仍见星月轮廓,晚秋时分该有大雁南飞,不知是否天色过早,许久未见。子素常於此看月看雁,眼下落落而回,坐於案後。然而胸膛作痛,身下亦疼,子素正襟端坐,挺直着腰板,才缓解一些,遂研墨提笔,却久久写不下一字。春大王似也感知子素难受,跃到椅上,却不如平日那般伏在子素身上,反是挤着挤着,将自己软软身躯窝到他腿边,陪他同坐。子素低头看去,思索良久,又自提笔,却作一词。时停、时书、时改,直至日光穿堂,才成一首,词云:

    望秋河。稀星淡月。离人怕离绪。案头笺楮。纵万札千书。无话堪付。

    灯清叶落狸儿静。飞鸿无觅处。莫不有、松风千里。扶家山碧树。

    横斜冷红肃云孤。依稀旧阁道。同堂如故。元是梦。长思忆、平江霜露。

    焉消受、几年轸恋。应念我、再难书尺素。问不得、翠筠乔柏。参参还在否?

    词罢,子素看得出神,又过不知多少时分,才起身折起词稿,走到架前。本要置入那木盒之中,却又难以抬臂,正在迟疑,门外忽传来一声「先生」,竟是银杞来了。

    银杞不知子素是睡是醒,不敢叩门,只轻声问道:「先生可在?」子素应道:「我在,进来就是。」

    昨夜那般淫事,银杞一宿难安於心,如今见了子素,仍是惶惶不知说甚。见子素立在架前,上前低声问道:「先、先生可是……」话说一半,又不愿续说下去了,转而道:「先生可曾用过早饭?」

    子素知银杞不能释怀,自己又何以不在乎?又见银杞鬓发不整,想是起身匆匆梳洗过,便跑来了。子素无言为他整理鬓边,权作安抚,无意失手掉了词稿。

    所幸银杞见子素蹙眉望着地上纸张,不疑有他,自顾替他捡了。子素接过,强作若无其事,抬手置入架上木盒之中,待收回手时,已是脸色青白,回身背向银杞道:「我尚不用,你且去吃些,莫要饿着。」

    银杞自是不走,见子素转过身去,更是焦急,牵住子素手掌道:「先生莫要不理我,你若厌我,训我就是。」

    子素回首,愕然应道:「我只怕惹你嫌厌,又岂会厌你?」银杞已然急得哭了,听言才放下心,忙摇头摆手,说不出话来。子素又道:「你且安心,不必多想多言。」

    夜里那番袒胸露腹,银杞始见子素身上伤痕,虽已陈旧,却多得瘆人。想起初见时子素为他以身挡鞭,昨夜又替他身以受恶人销磨,不禁想自己何德何能,竟得他护佑?银杞心里千万句话,不好明言,怕他伤神,便拭去眼泪,仍牵着子素,只道:「先生还是吃些罢,我去取来,与先生同用好麽?」子素无法,便点点头。

    银杞正要离去,春大王正走到脚边,银杞俯首道:「大王、大王,你便随我去罢。」春大王蹭蹭银杞腿侧,仍是回了子素跟前。自从春大王到来,总似是与他争宠一般,缠着子素,银杞鼓起脸儿,吐了吐舌,春大王不甘示弱,也朝他叫唤了声。子素看他俩斗气,无奈摇首,却忘了身上伤痛,俯身要去抱春大王。

    果然才弯下腰,便觉膛内骨肉仿佛刺入五脏六腑似的,即刻痛得惊呼倒地!银杞吓得赶忙去扶,连声唤人,转眼就见招弟、开弟应声寻来,只是子素脱力撑不起身,动他一动,也是剧痛。青衣也闻声而至,见状忙去欣馆寻香娘,终是两位师傅过来,极慢极缓扶起子素,教他仰卧床上。子素满身冷汗,湿了衣衫,香娘赶了众人出去,又唤人架上暖炉,才教风师傅解去子素衣衫,见得胸下瘀伤。风师傅轻手抚去,问子素痛是不痛,倒也奇怪,此处按压皆不疼痛,只是牵扯全身,一动则要命。香娘担忧他是伤及筋骨,忙唤招弟去请大夫,开弟跟着一同出门,却与兄长分道扬镳,往李府去了。

    另一边厢久宣醒时,犹不知大事不妙。紫云早已奔赴朝堂,梓甜方起,与久宣院中品茶闲坐。芩生一早煮得姜茶,盛来两盏,梓甜自知昨晚醉酒失态,连连向久宣道歉,久宣则是与他说笑,唤他莫要介怀。过不多久,开弟风风火火寻来,张口就说子素相公重伤不省人事云云,夸夸其谈,把久宣吓得大惊失色,不及告别梓甜匆匆随他走了。

    回到楼中,伍大夫亦已刚到,香娘瞥久宣一眼,姑且不理。子素卧着不起,却仍清醒,久宣见之心头一紧,未多说话。伍大夫验罢伤势,问了情况,子素道是有绳结压於肋处,久宣听言更是揪心,只见大夫按揉伤处片刻,才轻吁一口气。香娘忙问如何,伍大夫答道:「幸好、幸好,倌人胸骨未有折断损裂,只是两道瘀肋,调养半月自愈。」

    久宣着急追问道:「他这般模样,当真无妨麽?」

    伍大夫回道:「瘀骨如同瘀血,无须多忧,只要骨未破裂,自会痊愈。只是瘀在骨上,定疼痛难动,不过也就数日,待个三、五天,便得缓解。」

    说罢又转向子素,说道:「倌人体虚,不宜大补。便只开些活血安神之方,教你好生休养,可好?」子素颔首答道:「有劳大夫。」

    伍大夫一番交代招弟,才随久宣离去开方。银杞在门外候了许久,久宣唤他莫要担忧,便与伍大夫下楼。久宣取纸笔与他,又拿钱银酬谢,伍大夫书罢,沉声唤道:「蓝老板,且听老夫一言。」久宣敬道:「老先生请指教。」伍大夫问道:「张相公平日可是寝食难安之况?」久宣答道:「正是。」伍大夫又道:「他气阴双虚,肝郁犯脾,本已弱极之身,不宜再受邪热侵扰。助情之物,少用为上,就怕哪日成了他催命符咒。」

    久宣愣了一愣,连连应是,待送走伍大夫後,取过簿子翻阅,才知所以然,一时懊恨不已。恰巧寒川忧心子素,也过来西楼处,久宣问了他前因後果,更是心痛。倘若昨日回来,又哪里容得了此等事情?一夕贪欢,他人受累。寒川尚自责未能护住子素,久宣更愧疚撒手不尽其职,劝道:「岂能怪你?即便是我,有时也拗不过赵端那厮。」

    楼上风师傅不许银杞杵在子素房里房外,逐他下楼,银杞怏怏来到久宣处,探头问道:「久宣哥,先生究竟怎了?」

    久宣招他进门来坐,答道:「两肋瘀骨,虽则痛得厉害,却无大碍的。」又问道:「如今楼上是谁在伺候?」银杞回道:「乾娘回去了,风师傅道招弟、开弟不细心,同青衣哥陪着先生。」久宣道:「如此也好。」

    三人各自忧心,久宣看了银杞一阵,忽道:「子素身体虚弱,你多陪着些,宽慰他好生吃睡。楼里也只你与知砚同他亲近,倘若知砚走了,便只有你。」寒川诧异问道:「知砚要走?」久宣示意噤声,才悄声道:「他与我们不同,自愿卖身,一纸契约实已期满,只是另有缘因,才仍在此。我只知他与乾娘又签过一张,却不知多久时日,他若要走,或许随时可去。」

    寒川若有所思,丹景楼如今倌人之中,属他与久宣、青衣在此最久,而久宣已为主事,青衣则是别有故事,流连不去。唯独这李寒川,纵不入「赛八仙」之列,却也才貌不凡,乃是苏香娘一棵摇钱树,算算已为妓七、八载,始终未见香娘发话,许他何时撤牌离去。

    身在风尘,就盼哪日再无人问津,方得自由之身。寒川无意取替久宣,奈何香娘不放他走,又能怎样?这些年缠头打赏攒下不少,可若香娘不给个话,便也无他赎身之日。遂不多胡想,置於脑後。

    久宣招呼双子取来清粥与他二人,待闻知子素已服药睡下,才各自散去,久宣则去了欣馆。

    再说李紫云,礼部诸事繁杂,左侍郎萨其度只较紫云年长十余,也是个英年才俊,然其性高傲不羁,一身的怪脾气。紫云倒喜他直率,只是有时琐碎事宜,萨其度看得心烦,笼统甩手撇给紫云,教人头疼。好不容易忙完回府,梓甜已去,芩生则道早晨久宣走得匆忙,似是有难。紫云不禁一诧,心下担忧,匆匆换下官服要往丹景楼去,门外却有人拜访,竟是状元郎周全。

    原是月前王尚骥家宴上,紫云借他钱银救场,周全清贫,足足一月才凑得全,前来还钱。紫云早已忘了,见此也不好推塘,便收下来了,又请周全入门吃茶。周全还礼拒之,正色道:「同朝为官,已不恰当。在下此行不过还李侍郎一恩,无意久扰。」

    紫云熟知文人心性,便不勉强,只在门外与他寒暄几句,又道再有难处,莫怕开口。周全答谢而去,方转身,又想起一事,转回来道:「眼下有件事,想冒昧问李侍郎。」紫云道:「周翰林且说。」

    周全面有难色,吞吞吐吐,才说出口来,问道:「上次尚书府中听闻,本月将有军粮启程,而……傅骑尉亦将同行。李侍郎可知、兵部人马何日出发?」

    紫云看他烧红了脸,心下了然,想是那日初见,便生了爱慕之心。紫云回道:「兵部事宜,也许胡尚书与左侍郎略知一二,我却真是不知。即便知道,军机要事,我也不能同你讲的。」周全忙道:「确实,是在下逾越了。李侍郎海涵。」紫云摆手笑道:「无妨、无妨。」

    说罢两人各自辞别,紫云思索片刻,又唤住周全。周全回身问道:「李侍郎有何指教?」紫云迟疑了些,终是语重心长,低声说道:「周翰林,傅将军与王尚书两家,乃是世交。」周全一愕,垂首轻叹。

    言下之意,两家交好,门当户对,傅照寒与王茂英又年岁相衬,也许将来便是亲家。紫云倒不忍说他痴心妄想,便稍暗示劝之。周全自也听得明白,却坦然笑道:「多谢李侍郎,在下自知难以高攀,不过是心有敬意,想要在她走前,远瞻一眼傅骑尉英姿,遥寄祝愿,并不敢有非分之想。」

    紫云恍然,想了一想,悄声道:「我虽不知哪日,但军粮启程,多是寅时西城郊外。」周全听言欣喜过望,连连答谢,才告辞离去。紫云忧心久宣,便也径自往明时坊走去。

    明时坊就在长安街东南方,所距不远,烟花巷则在坊中南河北侧。紫云昨夜与久宣大战不知几百回合,今儿又忙碌半日,不免有些疲累,到得烟花巷处,见马大汉煮茶正香,坐下买一碗吃,问道:「马叔今日可见蓝老板回来?」马大汉答道:「今早确是曾见过他,火急火燎跑入巷里来着。」紫云一听,更是忧心,匆匆吃完茶付钱走了。

    到得丹景楼外,几个小厮正在楼中收拾,准备迎客,恰见紫云叩门,还道是客人来早,正好开弟端水路过,见之放行。紫云随他往八仙廊走,问久宣何恙,开弟则道:「公子昨夜不在,是子素相公出事,我便去李大人府上找他了。」

    听言紫云舒心了些,又担忧问道:「张子素出了何事?」开弟心想三言两语说不清楚,便让紫云等下问久宣。两人方走出主楼後头,中庭池亭中两抹身影,正是久宣与青衣。

    蓝、杨二人未觉身後来人,紫云上前还待唤他,忽听得久宣一句急躁话道:「李侍郎又如何?他又算得是我蓝久宣哪位人物?」不禁愣住。

    却原来久宣忧心子素,加之自责,本就心闷意乱。半日待在欣馆未出,也不知香娘同他说了些甚麽,出来後更是烦躁,先去看了子素,见他未起,下楼藉故责骂了玉安、文染一顿。青衣闻之,知他是一腔忿恨无处宣泄,遂拉着久宣踱步而至,到亭中静心。

    然除去忿恨,久宣更有一番愧疚难堪,叹道:「只怪我贪懒耽误,不然,子素何至於受这苦?」青衣劝道:「休要如此,乾娘不也未曾怪你?」久宣皱眉,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香娘不打罚他,乃是知久宣性子,偏要他难受在心、煎熬在内,比起一顿鞭子,更能教他记住此过。

    青衣见久宣神色,顿然了悟香娘用意,只好扯开他话,转而道:「你与那个李侍郎,倒真是冤家。说是有缘罢,却又碰巧遇着事。」久宣漠然道:「我待王爷一心不二,谁与他是冤家?」青衣听言失笑,笑他装作烈女模样。久宣也由着他,只摆手道:「我自不得再去他侍郎府了。」青衣笑道:「倒也不必如此,我看他为人诚挚,何必就此同他绝交?毕竟是李侍郎呢。」

    久宣自是不怪紫云,只是恨了自己,又结气在心,便忿忿说了方才那句话,懵然不知紫云正在身後,听个正着。开弟正要唤「公子」,先被紫云捂住嘴去。青衣亦不自知,只见久宣憋气激动,连声劝慰,又道:「他待你有心,我都见得。」久宣冷笑道:「呵,确是有心——淫心。」青衣咂嘴道:「你就口是心非罢。」久宣越发暴躁,连连道:「他见了你,不也是哈喇子乱流、走不动道?不过是爱了那挨肏的味儿,谁肏不是肏!」

    青衣轻叹,心知他是说的气话,怕是只有待他泄了愤懑,才能好生讲话,故而不搭理他,自顾别过头去,这才见身後紫云,连忙拉了拉久宣衣袖。

    紫云脸色青白,不知是怒是悲。久宣回头,惊呼一声「云卿」,却见紫云倏然一笑,作一揖道:「蓝老板晨间走得匆忙,还道出了甚麽大事,看来是在下多虑。」

    久宣听他语气不妥,却又无地自容,不知说甚麽好,半晌,才沉声道:「劳李侍郎挂念。」

    两人僵持片刻,各自没趣,紫云转身抬步便走,久宣则急急追出亭外,伸手去拉,却被紫云甩袖避开,回身道:「蓝老板还有事麽?」久宣道:「云卿且听我说……」紫云却打断他道:「方才已听得了。」

    见久宣满面愁容,叹了一叹,紫云淡然笑道:「蓝老板所言不虚,我就是爱了挨肏滋味儿,恰也是蓝老板带我领教的。这後半句也不差,谁肏不是肏?你有你的倾国倾城,我李紫云自觉模样也不差,倒不如找些乾净人来弄屁股,不都一样?蓝老板醍醐灌顶,在下谢过。」

    言下之意,是说久宣不乾不净。久宣听了更是心躁,挑眉冷笑道:「那是,谁不比李侍郎乾净?」紫云也笑道:「表子便不能比。」

    此话一出,紫云亦有追悔,然话已出口,覆水难收。久宣火起三尺,提手就要一巴掌向紫云招呼,幸有青衣赶忙拉住。紫云心头一空,豁出去了,硬扯下冠上珠玉,摘了腰间润玉佩环,连着手中折扇一件一件逐个扔到久宣身上,边道:「也为难蓝老板教我白嫖好些日子,这就付你嫖钱,若然不足,蓝老板给个数,回头就着人送来!」久宣愕然接在怀里,愤然喝道:「谁要你嫖钱!」说罢看也不看,奋力扔向一旁。

    那玉佩磕在池边大石上,摔了个粉身碎骨。紫云瞥一眼,拱手道:「蓝老板不同凡响,果然大方,告辞!」

    说罢头也不回,转身就走。开弟看一眼久宣便匆匆跟去,紫云已到主楼之中,开弟围在他身旁,不住说着,道公子只是心里难受、有事郁结云云,却只换紫云一声暴骂道:「与我何干!」遂不再拦他,看他愤愤走了。

    池边亭外,久宣伫立许久,青衣见他不言不语,自顾俯身捡起紫云折扇。久宣看了看,取出帕子也去捡那破烂玉佩,翻开石块,细细拾起一碎一末,罢了立在水边,却又生忿怒,举手想要一把扔入池里,青衣忙道:「久宣不可!」久宣收回手来,凝望片刻,轻道:「也是,若教莲生误食吃死了,乾娘不扒了我一层皮麽?」於是收起回房。

    不久已见日落,久宣带双子早早在楼中待客,天未黑透,便有一双兄弟到来。此二人年岁极近,不过十八、九,皆还年轻得很,模样相似,衣着光鲜,进来便问道:「松笙可得闲?」

    久宣愣了一愣,才反应过来,原是在说羲容。兄弟陈姓,又道还有几位友人要来,久宣心下疑惑,着橙哥儿先带两人上楼歇息,开弟留在厅中,自己与招弟去西楼寻羲容。

    羲容正陪在明先房里,文染也在,正说那金盟大侠于盟。原来自从文染蒙冤挨打,于盟受明先托探望过後,偶尔仍会夜探二人,渐而相熟成友。于盟仗着一身武艺,悄然来去,久宣自是不知,三人听得久宣来,各自噤了声。久宣不疑有他,只道:「羲容,有一对姓陈的兄弟来见,你可识得?」羲容颔首答道:「想是?社之人。」说罢见久宣尚自思索,羲容续道:「前日曾托招弟与你讲,重九後他们要来一趟,权作补中秋失约之过,莫不是他忘了?」

    招弟随久宣来,正在外头,久宣朝门外喝道:「招弟!」可招弟听得羲容前半句,早已溜之大吉,久宣追出门看去,那鬼滑头身影旋风也似,已下楼跑入八仙廊里了。

    久宣气结,折回房里,咂嘴道:「原来如此,他们有几人要来,可只点你一个陪酒?」羲容答道:「不知几人,还道要见珅璘,不过……」久宣奇道:「珅璘?为何是珅璘?」明先笑了笑道:「珅璘倨傲鲜腆,哪是几个文人对付得了?」

    一旁文染也跟着笑,接道:「倒还不如换玉安去,好歹嘴甜。」却见羲容依然摇头,久宣亦道:「我看?社之人年岁不大,不定爱听那般甜言蜜语。羲容,今夜寒川无事,唤他陪你如何?」

    羲容轻叹,缓缓说道:「确实,?社取其夷辈之意,皆是年少公子哥儿,最长不过方及冠。」明先则道:「这些人物,个个无知天高地厚,聚在一处,就爱标新立异、自命不凡,上看不上、下看不起,以桀骜叛道为傲。虽则是个诗社,说难听些,社里吟诗弄赋,不过附庸风雅、无病呻吟罢了。少年不识愁滋味,真能写得好诗文者,寥寥可数。」明先一顿话,教羲容听得苦笑不已,却也赞同。明先又道:「他们欲见珅璘,想必是听闻珅璘性子,觉着有趣,但到头来只怕一拍两散,双双讨得没趣,不如我同文染间去一个。」

    文染应道:「此亦可行,小爷我给他们些颜色瞧瞧!」久宣却想了想,衡量片刻,道:「若是如此,便不唤西楼中人了,羲容且先过去,我去磬院寻瑜之。且告诉他们,就说珅璘有约,去不得了。」羲容应声「晓得」,即回房更衣而去。

    主楼二层东西各有雅间,东面几间大些,橙哥儿领了那对兄弟过去,羲容到时,已又到来两位。一人任姓,自号莫知,又有诗号「诃梡」,已过弱冠,从前来过丹景楼数次,乃是羲容恩客,因而相识。羲容非诗社中人,只是因任莫知之故,才识得?社之人。另一人端坐椅上,一袭玉衣极是整洁,由冠至靴,玲珑清雅,气质实是出挑,听羲容到来,一双凤眼微微抬起,漠然瞥来,自顾低眸品酒。羲容逐一行礼,那人这才起身回之,只见他面容精巧俊美,个子却不高,站在几位翩翩公子之间,短了有大半个脑袋。

    任莫知朝那人道:「湛柏,此人便是松笙。」羲容心下惊讶,面上淡然,作揖道:「原来是萧公子,久仰。」

    ?社新来那湛柏公子,原来正是眼前此人。只是听闻他不好男色,才致众人中秋变卦,怎地今又来了?诗社里以草木为号,那对兄弟唤陈夔、陈讙,取号「懿朹」、「奇椴」。而湛柏本名萧绿濡,又因长得矮小,友人常戏称他「小公子」。萧绿濡不拘小节,无甚所谓,谁知任莫知忽地突发奇想,说道:「欸,松笙姓笪,这不刚好凑个大公子麽?」

    如此一说,倒教萧绿濡不高兴了。想他性傲,加之本就不爱男色,若不是社里其他人多次美言羲容,才不愿来此地方,更怎容得被人将他与相公并列,当下怒道:「凭甚麽他是大、我是小?此般下流地,早说不来了!」

    说着就要往外走,任莫知忙拉着道歉,陈夔、陈讙两兄弟也在旁劝着。羲容听他声音尚且稚气轻佻,猜想年少得很,又想起明先所言,不禁轻笑道:「萧公子若然介怀,从此我笪羲容为小公子、萧公子为大公子好了。」

    萧绿濡瞪眼回望,一时气结,蹙眉道:「甚麽胡话,这也未免太绕了些。」羲容则道:「不然何解,莫不要教我随了萧公子姓?」萧绿濡白他一眼,终是忍不住失笑出声,咂了咂嘴,坐回椅上。欲知「大公子」与「小公子」怎生一番逸事,且待下回分解。